第7章 初来乍到-《守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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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同礼在知道南京政府派来的押运官已经到任时,整个人都是震惊的。

    他以为上一次南迁失败之后,又要打嘴仗和稀泥,至少要等到过年后才能有准确消息。结果这刚过了小年,居然押运官都直接上门了!

    傅同礼匆匆忙忙地赶了出去,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派遣书函,仔细确认上面的印鉴,看了好几遍才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来得太突然,傅同礼的心中也惊喜不已,但故宫南迁又不是说走就能抬腿走的,其中牵扯甚多,一两天之内是解决不了的。

    故宫别的不多,就是房子够多。傅同礼不敢贸然让这一队看起来彪悍骁勇的士兵们直接驻扎在故宫里面,便亲自带着他们去武英殿安置。

    而在发现身为押运官的方少泽居然是如此的年轻之后,傅同礼也渐渐从惊喜中冷静了下来。如此重要的一个任务,南京政府那边就派了一个小年轻过来负责,是不是也说明了对方的不重视?

    不过心里嘀咕归嘀咕,傅同礼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见方少泽四处张望,便介绍道:“这武英殿是一个单独的宫殿群,有主殿武英殿、东配殿凝道殿、西配殿焕章殿、后殿敬思殿,总共有房间六十三间,应该可以收拾出二十几间给军爷们住。”

    方少泽环顾着四周,破败的宫室、一地的枯草、被火烧过的烟熏痕迹、汉白玉栏杆上的刀剑划痕、青砖之上被鲜血浸染的深褐色斑痕……

    傅同礼也觉得一身崭新军装的方少泽站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不由得继续介绍道:“方长官,别看这里现在不起眼,当年李自成曾经在这里自立为帝。后来康熙皇帝十六岁擒拿鳌拜,也正是在此处。”

    若是换了其他人,说到这里肯定会好奇地多聊两句,但方少泽却依旧面无表情。

    老实说,方少泽还真不知道李自成是谁,康熙皇帝是谁,鳌拜是谁……也丝毫不感兴趣。

    傅同礼自找没趣,也就不再多说,安排人带着士兵们进去收拾房间歇息。这武英殿后来作为藏书修书之用,但在同治年间和光绪年间都遭了火灾,所藏之书大量被烧毁,后来虽然经过多次修缮,但因为整个清室都自顾不暇,只是大体上还看得过去,里面更是破败不堪。武英殿算是单独的一处宫室,傅同礼当年接手的时候,里面所有值得收藏的珍品也都搬了出来,就再也没有人住过。今日仓促而来,倒也是觉得过意不去,连忙让下属们去搬能用的被褥和日常用品。

    方少泽却在一片吵嚷声中静静地站在殿前的院落里,一言不发。

    站在方少泽身后的方守见此情状,觉得自家少爷肯定是嫌弃这里的环境,便上前建议道:“长官,此处无法住人,我去另寻住处吧。”

    “无妨。”方少泽吐出一口浊气,眼眸深邃。

    他不是吃不了苦。在西点军校的时候,不要说在宿舍四个人混居一室,野外演习的时候风餐露宿也是不在话下。相比之下,这种好歹有瓦片遮挡的地方,怎么也算是不错了。

    只是,他有些接受不了,都破落成这样了,还要坚持守着自己的东西,不接受先进文明的科技,闭目塞听,自以为自己是天朝上国。

    在异域成长的他,这么多年一直都因为自己的黄皮肤而遭遇种族歧视。大清帝国这么多年的闭关锁国,变成了一块诱人可口又没有抵抗力的蛋糕,不管是谁都想要来咬上一口。

    本来他是要回国带父母离开这片土地的,又因为得知了父亲的事业无法轻易抽身,方少泽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计划。可是这样一个腐烂的帝国,究竟如何才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重新长出欣欣向荣的花草。

    皇室什么的,首先就是要消灭的毒瘤。好在这一步已经有人率先做到了,这些古董珍品在方少泽看来不过就是残余的封建统治糟粕,虽不至于极端地烧毁破坏,但该怎么利用处理,倒是值得好好想想。

    正在张罗收拾的傅同礼没有想到,站在武英殿前的那个年轻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产生了如此可怕的思绪。他忙了半晌,才发现方少泽并没有跟进来,赶紧又走出来,歉然道:“真不好意思,时间太紧,没来得及收拾,请方长官多多海涵。”

    “无妨。”方少泽的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让人听不出来喜怒,“傅院长,可否带我去看一下即将南迁的文物?听说你们都已经装箱了,最好尽快看一下箱子数量和种类有多少,我好安排专列等候。”

    傅同礼没想到方少泽如此积极,一时也喜忧参半。喜的是时间不等人,谁知道北平什么时候被日军包围有沦陷的危机?故宫南迁当然是越快越好。忧的是对方如此年轻气盛不知深浅,也不知道能不能办成此事。

    不过腹诽归腹诽,对于方少泽的要求,傅同礼也是无法拒绝的,便立刻带着他往库房走去。好在方少泽身边只带着方守一人,让傅同礼忐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像是要有意震慑一下方少泽,傅同礼并没有带着他直接从西路去往被用作仓库和修缮室的西三所,而是特意绕路,从武英门出来,走太和门西边的贞度门,穿过太和殿广场,走中路而过。

    气势恢宏的太和殿矗立在冬日的夕阳之下,有种摄人心魄的壮丽,就算是生活在故宫之中的傅同礼,也经常会为之神夺。

    可是同样的景色落在了方少泽眼中,却是褪了色的雕栏画栋和遍地的颓垣破瓦,俊颜更是冷上了几分。

    等绕到了库房之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库房的大门已经被早就过来准备的工作人员打开,一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怪味,混杂着樟木的香气和腐朽的味道。

    “本来是想把北五所改成库房,但房舍内存物太多,暂时只将敬事房改成库房,还有一部分东西放在延禧宫那边。”傅同礼叹了口气,伸手打开了墙边的电灯开关。

    这个库房看似简陋,但货架却摆放得整整齐齐,随着一盏盏的电灯逐一点亮,大大小小的箱笼一望无际。

    傅同礼领着方少泽参观了一下已经打包好装箱的部分,一边走一边介绍着:“箱子外面的英文字母是类别,a是瓷器,b是玉器,c是铜器,d是字画,e是杂项。”

    “杂项里面,有文具、印章、如意、烟壶、成扇、朝珠、雕刻、漆器、玻璃器、多宝阁……”

    “之后时局紧张,陈列室中的文物也取下来,用天干之字编号。乙字箱装的是玉器,丁字箱是剔红器,戊字箱是景泰蓝,己字箱是象牙器,庚字箱是铜器……”

    “秘书处直接监管的文物装箱杂乱,没办法分类,有些箱子上贴着的是f。也有直接用宫室的简称,例如这个箱子上面贴着的‘宁’字,就代表这里面是宁寿宫的东西,‘养’就是养心殿的。还有就是直接代表里面的东西,‘丝’是里面是丝织衣料和织锦衣物,‘永’是珠宝,‘墨’是各式墨宝,‘木’是家具器物……”

    “除了文物馆之外,还有图书馆和文献馆。图书馆里的书除了比较重要的如文渊阁的《四库全书》,摛澡堂的《四库荟要》,还有善本书、宛委别藏、方志、文渊阁皇极殿乾清宫的图书集成、高宗御译的大藏经、观海堂藏书、各朝代流传下来的佛经、满蒙文刻本……”

    “文献馆的档案都是按年次分装,内阁大库档案红本、清史、军机处档案、刑部档案、内务府档案、册宝、奏折、起居注……”

    方少泽一边走一边听着傅同礼如数家珍,也难免头大如斗。

    他十三岁就离开故土,所接触的全部都是西式教育,还会说汉语就已经不错了。别说诗词歌赋,就连成语他都不敢乱用,就怕用错了被人笑话。方少泽如此渣的汉语,更别说要理解傅同礼随口说的这些专有名词了。

    不过他好歹是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就算听不懂死记硬背也能都记下来。可是傅同礼也只是简单介绍,大部分箱笼的命名规则根本无迹可循。例如这个“永”字箱,怎么就是能代表着珠宝,而不是之前路过的什么永和宫啊?那个天干编号的,为什么漏了介绍甲字箱和丙字箱?

    而且单看这些貌不惊人的箱笼,方少泽无法想象其中装着的都是什么。看看外面这些宫殿都破成什么样子了,还能留有什么好东西?

    等到傅同礼粗略地介绍完箱笼之后,出了库房,外面的天都已经全黑了。

    方少泽出了仓库,便对傅同礼说道:“拟定的是火车专列货运出北平,客车一般是十五到二十节车厢,货车可以挂到六十节车厢也没问题。但这样就太惹眼了,我建议是伪装成客车。更何况车厢太多太长,会拖慢速度不说,也不利于路上守卫保护,容易被人从中截断。”

    “若是按照二十节车厢的容量,我大概估算了一下这些箱子的体积和数量,还要留出一些地方装载我们一路上必备的补给、煤炭、武器,我们可能要分五次以上运输。”

    “我建议你们按照这些箱笼的重要程度,先挑出来五分之一。至于第一批文物你们是挑选更贵重一些的,还是不那么重要的,建议你们想清楚。”

    “首次出北平的古董珍宝会引起各方的窥探,日本人、土匪都是不安定因素。但若是不把最贵重的第一批运走,留在北平的文物也因为时局的岌岌可危而有沦陷的可能。当然,这是一个博弈的选择,由你们决定,我并不参与,只是提供参考意见。”

    “还有这些文物的装箱是否都经得起碰撞,建议娇贵的东西抛弃或者重新装箱。我所说的碰撞并不是普通的碰撞,而是翻车、爆炸、掉落山涧等等可能。书是否都能防火防潮,细碎的东西是否都能包好等等细节都需要再次核定。我不能保证这一路上都太平,也不想兄弟们拼了命保护下来的东西,一开箱都是碎的。”

    正在给库房大门贴封条落锁的工作人员都支起耳朵,听得目瞪口呆。

    傅同礼也是愣了一下,他虽然早就知道一次性就把所有古董文物都运出北平怎么想也不现实,但也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仔细认真地解释缘由,不免对这个年轻的军官有了些许改观。

    不管对方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至少是很诚心地想要做好这件事。

    傅同礼在故宫工作了好多年,见过了无数人面对珍宝呼吸顿止痴迷不已的脸孔,就算是伪装再好的老狐狸,也可以从对方的眼角眉梢看得出来些许端倪。

    但这位姓方的年轻军官,不用掩饰,那浓浓的嫌弃之感就扑面而来。

    这算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不用担心对方贪图故宫的珍宝,坏事就是一旦遇到什么意外,恐怕对方不会下太大力气来保护古董。

    不过凡事都是有利有弊,又习惯从事件的两面性来思考的傅同礼在心底里自嘲了一下,好歹不是来了一个明目张胆索要古董的,这已经算是求神拜佛了。

    理了理思绪,傅同礼说了几句感谢的场面话,最终皱眉叹道:“其实之前都已经拟定起运了,可是还欠缺北平政务院院长在通行证上的一个盖章。”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通行证。

    方少泽接过看了一眼,发现几个审批意见下面都盖了章,就差最后一个了。这样的事情,出发前父亲也有提醒过,方少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把通行证交给了身旁的方守收着。

    “通行证的事情就交给我了,等我的消息,最晚下个月初起运。”方少泽简短地说道。

    傅同礼知道这说不定就是年轻人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话说得太满。他心中告诫自己不能抱太大希望,但也难免有些激动。

    双方虽然不能说相谈甚欢,但气氛也算融洽,对彼此的第一印象称不上很好,但也觉得可以合作。

    送方少泽回武英殿的时候,傅同礼注意到这位年轻的军官回过头来,朝一个方向看了足足有五秒钟,才移开视线。

    他好奇地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是一群听闻消息来看热闹的下属,其中自家闺女正咬着下唇忧心忡忡地站在其中,像一朵小白花似的亭亭玉立,在一群灰扑扑的大老爷们里面无比地醒目耀眼。

    傅同礼的心咯噔一下,立刻脑补了各种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护女心切地连忙借口说是请方少泽吃晚饭,把他请出了这片院落。

    其实不光傅同礼想歪了,方守在出了院落之后,看到个机会,偷偷上前几步跟自家少爷提议道:“少爷,需不需要我去打听一下那位姑娘的身份?”他连称呼都变回了少爷,说明他现在说话的身份并不是一个士兵,而是作为一个家仆。至于自家少爷早就有了未婚妻什么的,这并不是问题,更何况只是口头约定,并没有真正订婚嘛!

    “姑娘?”方少泽微微挑眉,停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摇头道,“不是那位姑娘,是她身后那位穿蓝衣的男人。你去打探一下,我要他的情报。”

    男人?他哪里记得站在那妹子旁边的男人长什么样啊?方守的表情差点崩裂掉。

    方少泽瞥了他一眼,就知道这家伙铁定没有注意到,“算了,下次遇到的时候,再让你留意。”

    “是,长官。”方守惭愧地低头,也没敢问那人有何不妥。

    方少泽却暗自把那人的脸容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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