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腊月二十三-《三丫头,顾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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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管家根本不是皇上身边的太监,是一个看护嫔妃院里吃水井的小太监,许老太太知道也没有点破,这点虚荣心她必须给他,他没有别的嗜好,更没有子嗣,还有什么能让他笑得出来?

    大家在嬉笑的时候,舅老爷一只手里举着一把纸油伞,另一只手里拄着拐杖,慢悠悠走在鱼塘旁边的小路上,家丁在他身后讨好地嘱咐:“舅老爷,您慢点,小心路滑。”舅老爷也不搭话继续低着头往前走,鞋子故意踩在雪上,手里拐杖使劲摁在石头缝里。走到桂花树下停下脚步,勾着细长的脖子,向火房的方向撩一嗓子:“廖师傅,俺让您买的红蜡烛呢?给俺准备了几样荤菜?多少糖果?还有几挂鞭(爆竹)去哪儿了?不要放火房里,遇到明火它就会爆炸。”

    许家的祭品与爆竹之类不用许老太太操心,舅老爷比她想得周到。

    许家和乐又热闹的气氛,让小年变成了大年,丫鬟的身影从早上忙到晚上张灯结彩。许婉婷与比她大的几个侄子和侄女在客房、厨房、花园、月亮桥上穿梭,看着很忙碌,也不知忙什么?一会儿剪红纸,一会儿包礼钱,一会儿包花束,把每个屋子里的门帘换成红色绣花的,那一个个漂亮的布帘是赵妈的杰作,许家每个人都稀罕。

    许家院子里的灯光冒着热气,是火房的蒸蒸热气,也是孩子们的汗气,天气那么冷,每个人脸上挂着汗珠子,在灯光下闪闪烁烁。

    此时此刻,小年的雪昨天下过了,白白地铺在街上,颜色那么单调,没看到一点喜庆。

    街上铺子缺少面粉,幸亏她提前用大洋买了两袋子面粉送到了山上,否则山上孩子用什么包饺子?听说张家两口子的火烧铺子因为买不进面粉,清锅子冷灶子。

    茶叶行因为交通不方便,运不来茶,本想给舅老爷买斤好茶叶,也没能如愿,只买了二斤高粱饴糖托人送过去了,不知他收到了没有?这么近,只有五六里路,那么难行。

    沈家猪肉铺子里没有一块肉卖,猪还没有退毛就被鬼子抢去了……这日子给老百姓留下了什么?只留下厚厚的雪在夜色里闪着寒光,还有冷,冷冷清清。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送灶神去天上言好事,她们主仆二人只包了几个黑面白菜馅饺子,没有一丝肉,菜少面皮厚,否则包不住,一下锅就散了。

    挑了三个整齐的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个念想,希望灶神去天上替许家多说好话,不需要大富大贵,只需要许家子子孙孙平平安安。

    赵妈端着针线笸箩从炉子一侧站起身,走到了许老太太身旁,压低声音说:“老太太,那个文智少爷跑去了后院,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个戚铁匠从青峰镇回来了,他身上戴着重孝,一个时辰之前俺与他打了一个照面,他说就不过来给您见礼了。俺,俺心里有话要告诉您,俺憋不住,戚老二他告诉俺说,舅老爷的丫头回来了。”

    赵妈的话打断了许老太太的回忆,她把佝偻着的背往上直了直,眼睛里冒出两束惊异的光,口气里带着喜色:“你是说敏丫头吗?她回来了?去哪儿了?去郭家庄了吗?”

    赵妈摇摇头,把手里笸箩放在地上,双手垂在腹部,互相搓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许老太太的问话,又不能不回答。

    “没,她先去了坊茨小镇,听说,听说她还有点事儿……”

    “噢,十多年了,她们仨姐妹应该聚一聚,这是理儿,不容易,不容易,可以理解……敏丫头以后呀不再孤独,她找到了两个姐姐,真好,真好,值得庆幸。”许老太太说完又把身体软塌塌靠在椅背上,她想起了她的几个孩子和孙儿,长吁短叹:“唉,俺许家这几个孩子呀,一个也没有让俺省心的,俺那个三丫头走路怕踩死蚂蚁,没成想,每天跟着罗一品枪林弹雨……让俺这颗心放不下呀。他们舅老爷说,说俺孩子多,孩子多,孩子多俺也怕呀……赵妈呀,带着俺去后院,连成不来见俺,俺去看看他……”许老太太把桌上的暖笼抓在左手里,右手摁着桌子角,颤抖着站起身体,又说:“这段时间俺眼皮呀总是跳,头也晕乎,站不住,赵妈,您扶俺一把。”

    赵妈伸出右手抓起桌上的玻璃灯,把左胳膊伸给许老太太,笑着说:“老太太,您抓着俺的胳膊,俺给您力量,您就轻快多了。”

    许老太太拽着赵妈的胳膊往前蹉跎了两步,碰到了地上的笸箩,圆圆的笸箩在地上打着旋,顺着墙角滚到了桌子底下。

    “俺忘了,忘了收起针线笸箩。”赵妈自责着,她也顾不得回头看,眼睛紧紧盯着许老太太的脚下,生怕老人家再被其它东西绊倒。

    许老太太没在意赵妈嘟囔什么,她紧锁眉头,愁颜不展,自顾自个儿喋喋不休:“俺那个大儿媳妇万瑞姝呀心更野,顾不得她的儿女,孩子们在山上没有吃的,没有穿的,俺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许,也许俺那大儿媳妇以为有俺在,她的儿孙不会有什么差池,可是呀,哪个孩子听俺的话?表面上看着唯唯诺诺,有礼数,实则他们有自己的主意……连盛去了沧州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他的女儿都满地跑了……琻锁也是一个倔强的丫头,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随她的婆婆,她宁愿带着幼小的孩子留在山上,也不愿意住在风不着雨不着的大屋子里,可怜呀,孩子太小就要跟着她吃苦……赵妈呀,你上山的时候问问,能不能把俺的重孙女带下山?咱们替她养着,趁俺还能动。”

    赵妈弓着身子,把手里的玻璃灯往门口台阶方向送了送,灯光把门槛外面的石基路照得铮明瓦亮,像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玉石。

    “是,老太太,这几天俺也想过这件事,曾孙小姐已经两岁了,也不吃奶了,应该接下山,只是,只是……听说……”赵妈的话在喉咙里卡住了。

    许老太太的身体往前一扑,一只手扶住门框,另一只手拍着胸脯,表情凝重又严肃,“赵妈,这两年你是怎么啦?说话明一半,阴一半,你怕什么?你有话直说,你不要瞒着俺,你的话,不,所有人的话都藏在俺心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俺明镜似的。俺还没有老,没有糊涂,你呀,不要磨蹭,快说,别让俺着急。”

    “老太太,琻锁娘俩要去沧州,去找孙少爷……琻锁想让孩子见见她爹,被三小姐拦住了。”

    许老太太扶着门框的手“啪啪”拍了几下,她的胸口窝里憋闷难忍,主要害怕,似乎看到鬼子手里血淋淋的刺刀戳在她孙媳妇和曾孙女的身上,她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她扯着沙哑的嗓子:“不,不可以,旅途遥远,路上不安全……她年纪轻轻,怎么不用脑子想想,    她不知道吗?鬼子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告诉她,就说俺也不允许她们娘俩去沧州。”

    “老太太,您别着急,别着急,也许俺听岔了。”赵妈深深垂下头,满心懊悔,她恨自己这张不会说话的嘴巴,把不该说的话吐噜出了口,让老太太急得顿足捶胸。

    闵文智从后院窜出来,他听到了赵妈和许老太太的对话,看着许老太太着急把火的样子,疾走几步来到老人面前,双手扶住老人的胳膊,喊了一声:“妈,……您老,您老怎么啦?”

    听到闵文智的声音,许老太太平稳一下激动的情绪,抬起头,借着煤油灯的光,慈爱地端详着眼前的三姑爷,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眉清目秀,清澈的双眸炯炯有神,像给寒冷的夜晚添了一把劈柴,多了些温暖。

    闵文智为了许婉婷与他父亲闵康承闹僵了,没去青岛,留在了蟠龙山参加了抗日队伍。去年,许老太太自作主张让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举行了婚礼,她为自己没经过大脑的仓促决定而沾沾自喜。眼下战火连绵不断,鬼子、汉奸横行霸道,她最怜爱的三丫头有了归属,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死了她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文智,俺来问你,琻锁她们娘俩还在蟠龙山吗?”许老太太知道闵文智不会骗她,他也不敢骗她。

    “在,她想把孩子送到您身边,然后,然后她去沧州找连盛……”

    “真的?!文智呀,你可不能用谎话骗俺呀,琻锁什么时候走?走之前让她来一趟八里庄,俺有话让她带给连盛。”

    “妈,俺不敢骗您,在俺们下山之前,琻锁娘俩确确实实还留在山上,没有上级领导的决定她不敢随便行动,再说,还要等敏丫头和巴爷……”

    “等敏丫头做什么?巴爷是谁?”许老太太满眼惊愕。

    “敏丫头手里有一张通行证,在山东地界可以畅通无阻。俺只能告诉您老这一些。巴爷是谁?俺说了您也不认识,不是吗?妈,对不住了。”闵文智说着,把双手抱成拳头,向许老太太弓腰作揖。

    “这一些话足够了,让俺的这颗心放平稳了……好,好,俺去见见连成……”许老太太抓住闵文智的胳膊,昂起松垮垮的脖子,

    “走,文智,你带俺去见见连成。”

    “俺,俺要盯着院门,刚才……”闵文智抬起手挠挠后脑勺,他不敢说他看到春儿丫鬟了,他怕许老太太生气,可是,不说不行,必须让老人有堤防,“妈,俺刚才看到一个熟人,好似是春儿丫头和她的爹……”

    “谁?!你说谁?”许老太太陡然瞪圆了眼睛,“咯吱咯吱”咬着后牙槽,由于生气她的胸脯起伏不定,嘴唇哆嗦:“她,那个孩子不是善类,她还是找来了……这,这怎么好呢?快,快去告诉连成,让他们快走。”

    “俺已经把这事告诉了连成他们,我们一会儿就走……您老,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上火呀。”

    许老太太哪儿还听得进闵文智的话,她担心后院开会的大孙儿有危险,跌跌撞撞迈出了屋子,脚步落在了石基路上。

    “老太太,您等等俺,您慢点,天黑路滑,您别着急。”赵妈踮着一双小脚追在许老太太身后,手里举着煤油灯,玻璃罩子里的火苗随着她的动作、借着风飘摇,一忽儿窜的老高,一忽儿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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