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怔-《三丫头,顾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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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头,自从在许家遇见你,我天天惦念着你,如果你不愿意回孟家,以后留在我身边当个支使,可以吗?”

    “谢谢二小姐抬爱,这件事容俺仔细想想,想好了再回答您可以吗?”小敏宁可留在孟家也不会与雪莲她们同流合污,更不可能给许洪黎做丫鬟。

    “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许洪黎笑了。

    许洪黎和小敏有说有笑,小春儿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里,她想骂人又不敢,她用脚上的皮鞋踢踏着地上的石头,“咯吱咯吱”响;她用上牙狠劲咬着下嘴唇,咬出几个血印子,她又恨又怕,怕小敏抢了她的饭碗。

    小春儿的手脚动作没有逃过许洪黎嚚猾的眼睛,她把手里的烟卷送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眼前的敏丫头沉着冷静,与嚣张的小春儿判若两人,她不由得佩服海秉云独具慧眼,许家那么多下人他偏偏钟爱这个丫头。

    许洪黎恨许家的人,她唯独不敢得罪海秉云,为什么?她自个也说不清楚,那个老顽固明面上不近人情,许家老老少少都非常尊重他,她也不例外,如果没有那点忌惮,她完全可以把敏丫头据为己有,她身边缺忠心耿耿的人,小春儿坏心思太多,表面上对她曲意逢迎,暗地里与雪莲朋比为奸。雪莲诡计多端,很得井上的赏识,早晚有一天她会被她们踩在脚下,想到这儿,许洪黎七窍生烟,她把手里的烟卷扔在地上跺了两脚,尖着嗓子吼了一声:“小春儿,三少爷人呢,他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呀?”

    “回二小姐的话,三少爷说他换换衣服,一会就到。”

    “他每次出门都要磨蹭,让他坐车,他说坐车闷,他真是朝廷老爷拾大粪,有福不会享。”许洪黎晃晃肩膀,把烟盒塞进手包里,白楞了小春儿两眼,“你带着几个人四处转转,发现可疑人就地枪决,或者抓起来送到日本宪兵队,留下几个人守候在这儿,听三少爷派遣。”

    ……张贵带着小敏和琴弦子回到大车店时天已到了掌灯时分,小路上人影稀疏,门口外面木杆子上的灯亮了,被雾气包裹着,散发着昏黄色的光,远远看着像是老牛的眼睛,不浑不浊,蔫蔫吧唧。

    张家西厢房有三间屋子,中间屋垒着两个灶台,四周墙壁黑黝黝的,西墙根放着一张圆桌子,桌上面摆着碗筷和油瓶,还有一个笸箩,笸箩里摞着冒着热气的槐花饼,香味夹杂在炊烟里弥漫;墙角放着一个敞着口的大水缸,水面上飘着半拉瓢;两堵土坯墙隔开两间屋子,北间屋没有门,也没有门帘,一眼能望见里面的大炕,炕上堆积着几个面袋子,还有几个比碗大的葫芦,地上摞着一些破桌子,破凳子,塞得满满的没有下脚的地儿;南间屋子门框上挂着一条看不清颜色的布帘,在烟里、风里忽闪。

    张妈站在灶台前,她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盛着面浆的小瓷盆,一只手里抓着一双筷子,她用筷子往沸腾的锅里拨拉着面疙瘩。

    “娘,俺爹回来了,敏姐姐也来了,还有……”小伍佰稚嫩又兴奋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进了西厢房。

    张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弯腰把扯拉在灶口外面的玉米秸子续进灶堂里,一抬脚冲出了屋子,她身子没站稳,尥了一嗓子:“你们怎么刚回来呀,槐花饼都出锅了,俺还做了一锅疙瘩汤。”

    张妈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身材瘦小,比余妈矮半截,她身穿一套又肥又大的青黑色长褂,宽大的衣摆垂在膝盖以下,腿上一条黑色缅裆裤,裤脚外面紧紧缠着两条布带子,露出一双穿着黑布鞋的大脚丫子;她脸色微黄,鹳骨上落着星星点点的褐色斑点,看不到一点脂粉的痕迹,头发不算整齐,在脑后梳了个椭圆髽髻,没有金钗银钗,只有一支黑色的铁夹子别在纂的一侧,隐藏在几绺乱发的后面。

    以前舅老爷常常念叨张家两口子,张贵年轻时候在浅滩上做纤夫,张妈在家服侍公婆,还要抚养两个丫头,那个时候小伍佰还没有出生,一家老小的饥寒饱暖,以至于愁潘病沈,都有她一个人操持,随着两个老人的过世,张家的境况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她一个女人要撑起一个家何谈容易?张妈与罗家做了五六年邻居,知道罗一品是抗日游击队的人,却能够垂绅正笏,不动声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待人接物情礼兼到,值得大家翘大拇指。

    “俺把敏丫头给你带回来了。”张贵往一旁闪闪身,给小敏和琴弦子让开一条路。

    张妈抬头看过去,丈夫身旁站着两个丫头,其中大个子是敏丫头,她一眼认了出来,那双大眼睛里闪着星星的光,像极了夏蝉,她的心脏猛然抖动了一下,嘴唇哆嗦,悲从心来化成了两行婆娑的泪水。

    上个月,罗一品栉风沐雨来到了张家大车店,她流着泪恳求张贵,说:“张大哥,麻烦您跑趟坊子矿区吧,把夏蝉的事情告诉顾庆坤,咱们不能瞒着他,也瞒不住啊。”

    “你让俺见了顾大哥怎么说呀?俺不去。”张贵抱着头蹲在地上,泪如雨下。

    清明节张贵给沈老爷子上坟时,遇到了顾庆坤给婆姨省墓,两人在村口找了一家酒馆,要了一碟小菜和一盘花生米,促膝而坐,酒过三巡,不知不觉谈起了各自的孩子,顾庆坤喝多了,对离世的婆姨和三个丫头的愧疚摆在了酒桌上,两行泪水像决堤的河流,打湿了他的衣襟,滚进了他的酒盅里,他就着泪水一饮而尽,他说以后好好照看三个丫头,不会让她们有任何闪失,没成想,短短几天的时间,顾家二丫头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白发人送黑发人,生死两茫茫,留给活着的人多少痛苦?

    “张大哥,麻烦您把这块围巾给顾庆坤,俺本想亲自去见见他,连成他们去了日照,山上没有人,婉婷又病倒了,俺实在脱不开身呀,您顺便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是不是把夏蝉送到她娘亲的身边。”罗一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围巾,“这是,这是夏蝉留下的唯一念想。”

    “好,俺去找他。”张贵从罗一品手里接过那块红围巾塞给了婆姨,“孩他娘,你先收着它,俺把顾大哥约到八里庄来。”

    顾庆坤马不停蹄来到了八里庄,当他看到那块熟悉的红围巾时,情绪瞬间崩溃,用拳头击打着脑袋大哭。半响,他才踉跄着站起身,把红围巾送到张妈面前,留下一句话:“麻烦您把它给三丫头吧,不要把她二姐的事情告诉她。”

    此时见了小敏,张妈怆然涕下,“敏丫头,你们姐妹俩长得太像了,俺差点没认出你来,让俺好好瞅瞅你,当年你姐姐夏蝉给俺家火山铺子送柴火时还没有你现在大,没有你现在高,每天风风火火像个假小子,相处了半年多,俺才知道她是个女娃娃。”

    从张妈嘴里听到二姐的名字,小敏心里感觉凄凄惨惨,天不冷,冻得她打颤,半天没有回应一句话。

    “唉,瞧瞧俺,俺也许是岁数大了,总喜欢流泪,俺曾嘱咐自己不要再流泪了,见了丫头的面俺还是抑制不住呀。”

    张贵看到婆姨不时失态,急得他抓头挠耳,“孩他娘,咱们不能让丫头她们站在院井里说话吧?”

    “是呀,是呀。”张妈用袄袖擦擦滚到下巴颏上的泪水,眼神盯在琴弦子的身上,从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这是哪家丫头呀?俺光顾着招呼敏丫头了,把你晾在一边,真是不好意思啊。”

    张贵上前一步拽住婆姨的胳膊,一边往西厢房门口拉,一边向院门口的小伍佰招呼:“伍佰,你带敏丫头他们去东厢房,爹有话跟你娘说。”

    张贵两口子奇怪的神态让小敏疑惑重重,当着琴弦子的面她不敢随便打听,她一步一回头跟着小伍佰绕过水井,走近东厢房门口,脚丫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东厢房是两间坐东朝西的屋子,进门是灶头间,锅灶与北卧室之间有堵墙,墙上有一个灯窑,一盏煤油灯坐在灯窑里,没有点燃,屋里不黑不暗;东墙根用砖头垒着一个台面,上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家把什,还有一架纺车。

    小伍佰跨进屋子,走到锅灶前踮起脚尖,从灯窑里拿下煤油灯放在灶台上,弯腰从风箱上抓起一盒火柴,擦出火苗送到灯芯上,灯亮了,屋里的一切清清楚楚,黑灰色的墙皮下露出鳞次栉比的土基,地面、灶台都很干净,灶堂封着口,看样子好久没有烧火了。

    小敏抓起灶台上的煤油灯,用一只手掌护着灯苗,用肩膀挑起卧室门口的布帘子,踏进了屋子,屋子不大,很整洁,墙皮用白灰刷过,比外间屋子白净,西墙上有一扇木棂窗户,窗格子上的纸已泛黄,透着傍晚的黑;窗子下面是一铺南北大炕,三层炕柜杵在北墙边上,底下一层放着看不清颜色的褥子,第二层叠放着两床新棉被,红花绿叶,像是喜被,柜顶上叠放着新里新面的棉裤棉袄,还有一块红围巾;东墙根放着一张破旧的桌子,桌上除了一个针线笸箩没有其他东西,桌面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桌子旁边的墙上有扇牖窗,上面镶嵌着厚厚的玻璃,雾气昭昭,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这是俺大姐二姐回来住的屋子,上个月有个姐姐在这间屋子住过,俺娘给她炖了一只老母鸡,后来,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俺娘说她死了。”

    小伍佰的话像一根钢针扎在小敏的心上,疼得她流泪满面,她强打精神扶住身旁的桌子,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把胳膊弯上的菜篮子放在桌子底下。

    “小伍佰,谢谢你的娘亲,俺们打扰她了。”

    “不用客气,俺娘说,在她的心里你们都是她的女儿。”小伍佰举起小手在眼前晃了晃,用头顶开门帘子窜了出去,他一边往屋外跑,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敏姐姐,俺去给你们拿槐花饼吃。”

    小敏怊怅若失地追到屋门口,起风了,院门口木杆子上的灯笼摇晃着那点亮,微小又阴沉;风在枝头、屋檐上嚎叫,声音不大,没有庄上狗叫的声音大,马厩顶上的草席子沙沙响,伴着飘落的槐花翩翩起舞。

    张妈怀里抱着一捆麦秸子沿着石基路走了过来,“丫头,你叔说你们在外面吃过饭了,婶子就不跟你们客套了。”

    小敏没听到张妈说什么,她直愣愣眺望着宽大的院落,恍恍惚惚有个熟悉的身影在院井里忙碌,一会儿挽着袄袖洗衣服,一会儿把沥干水的衣服搭在晾衣绳上,仰起脸,细长的眉眼下,一双如水般的眼眸,明凊清澈,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

    “二姐!”

    听到小敏喊姐姐,张妈脚步一顿,鼻子酸酸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她慌忙迈进屋子,把怀里的麦秸子扔在灶台下面,提提裤腿蹲下身子,抓起一撮麦秸子续进灶堂里,又抓起灶台上的火柴擦出火花,双手捧着豆大的火苗送到柴草上,腾起的火焰映红了她的脸,两行泪水挂在她的嘴角,滴落在麦秸子上,她赶紧用衣袖擦擦脸,低声叨咕:“这屋子晚上凉,俺给你们烘烘炕。”

    “婶子。”小敏嘴里呢喃了两个字,一股悲凉填满了她的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丫头,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出来,不必拘谨。”张妈从墙角抽出一根挑火棍子,把灶口外面燃烧的柴火捅到锅底下面,熊熊的火苗“噼里啪啦”烘烤着黑色的锅底,一绺黑灰飘出了灶堂,落在她的脸上,粘在她的泪痕里。

    “婶子,那个,小伍佰说,说有个女孩在这间屋子住过,她是谁?”

    张妈的身体猛然哆嗦了一下,抓着棍子的手落在灶口边上,半天也没有动,另一头在燃烧,眼瞅着就要烧到她的手指,她木知觉也。

    “婶子,您怎么啦?”小敏弯下腰盯着张妈脸上的变化,她想从眼前这张心慌意乱的脸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丫头,你刚才问俺什么?”张妈躲闪开小敏的目光,“唉,最近一段时间俺总是精力不集中,做事丢三漏四,丫头,你叔叔说,他要出趟远门,俺给他去拾掇拾掇包袱。”张妈站起身,拍拍衣襟上的草屑子,走到北卧室门槛前,伸手撩起门帘,往门后挪挪脚丫给小敏让出一条路,“敏丫头,快进屋。”

    屋里的炕上,琴弦子睡着了,她瘦弱的小身体蜷缩在炕沿上,喉咙里打着细微的咕噜声。

    “这孩子有多长时间没睡过囫囵觉了?瞅她睡得多香。”张妈往琴弦子身上瞅了两眼,摁着炕沿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了炕,跪着走到窗根下,一面抓起窗台上的小笤帚扫着芦苇席,一面自言自语:“一个多月前,是有个姑娘在这间屋子住了一宿,俺娘俩很投缘,说了许多话,想想没几天的事儿,她是个活泼的姑娘,不笑不说话,让人稀罕。”

    “婶子,是,是俺二姐在这间屋子里住过吗?”小敏的心脏在哆嗦,嘴巴也在哆嗦,她怕,怕张妈说出一个她不愿意听到的名字。

    “不,不是,她不是你二姐,那个姑娘去蟠龙山路过俺们庄子,因为天黑路不好走,在俺家住了一宿。”张妈从炕柜子里面拉出一床褥子铺在芦苇席上,又从柜子上方抱下两床被子,随着她手下的动作,一块红围巾从柜子顶上飘飘而落。

    小敏不能自已地伸出双手接住飘落的红围巾,一股凄楚乍然再次袭击了她的全身,二姐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红围巾。

    “婶子,这,这是谁的围巾?”

    “这是,这是俺家二丫头的,她出嫁前俺托人去坊茨小镇买的。”

    “俺二姐也有这样一块一模一样的红围巾,那是俺大姐买给她的结婚礼物。”小敏用手掩着鼻子涕不成声。

    张妈仓促跳下炕,揪起一旁的被子,把它盖在琴弦子的身上,走到屋门口停顿了一下,哽咽着嗓子念叨:“敏丫头,你不要胡思乱想,早早休息吧,俺不打扰你们啦。”

    小敏盯着张妈匆匆离去的背影,张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她磕磕绊绊爬上炕,靠着炕柜子坐下,胳膊重叠放在膝盖上,脸枕在手背上,眼睛盯着上下忽闪的窗帘,灯影幢幢,突然,二姐夏蝉捻手捻脚走进了屋子,站在炕下,笑吟吟地看着她。

    小敏满眼惊愕,“二姐,二姐,是你吗?”

    二姐比年前瘦了许多,腰肢纤细,圆脸变成了瓜子脸,大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如盈盈秋水闪着星星的光;一头短发,一套灰布破衣衫,与她砍柴的时候一模一样,在她身上找不见女孩子的恬静和文雅,活脱脱一个清新俊逸的小伙子。

    “三妹,你怎么会闷声不响地溜出了孟家,让爹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二姐!”小敏不管不顾扑进二姐的怀里,失声痛哭,“二姐,你怎么会在张婶家呀?”

    “二姐在等你,二姐要看看你,看看俺的妹妹胖了没有?长高了没有?俺要告诉妹妹一个好消息,二姐见到娘亲了,她不让俺进她的门,她骂俺,她说妹妹还没有长大成人需要人照顾,俺说妹妹有大姐和爹照顾,俺要照顾娘亲,她生气了,好几天都没有理睬俺。”

    小敏听不懂二姐嘴里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擎起手摸摸二姐的脸,那么凉,“二姐,你冷吗?”

    “不冷,天马上热了,你有时间去蟠龙山看看俺,三妹,这块红头巾是二姐送给你的礼物,俺没机会送你出嫁,也没钱买礼物给你,这块围巾是大姐送给俺的,现在送给你。”

    “俺知道,”小敏嘴里嚼着泪水,“二姐,你在蟠龙山做什么?你不是在坊茨小镇吗?”

    二姐摇摇头,“俺现在暂时住在蟠龙山,爹说,等抗日胜利了,接俺回坊子碳矿区居住。”

    “二姐,俺给你准备了礼物,绣了一对手帕,俺今天没带在身上,有时间俺回孟家拿给你。”小敏仰起脸看着二姐的眼睛,煤油灯把二姐漂亮的脸蛋照得惨白,“二姐,你怎么啦?生病了吗?”

    二姐没有回答。

    “二姐,俺怕。”“怕”这个字在小敏心里踟蹰了半天,在嘴里嚼了半天,含着泪念了出来。

    天上的乌云在游走,掀起一阵阵风,蓊蓊郁郁的枝条抽打着院墙,推搡着两扇屋门,撕扯着小敏冰冷的心脏,她自小孤独,不懂事时失去了娘亲,失去了乔丹霞,与爹相依为命,爹白天去下井,她一人一影一竹篓,那个时候她那么懦弱,那么孤独,其他孩子在一起跳绳子,她只能远远地看着;去火车道捡煤渣时,那些大点的孩子经常把她篓子里的煤渣倒进他们的筐里,无论她怎么哀求哭啼,他们拎着煤筐扬长而去,把她孤零零地扔在火车道上,她只能一边流着泪,一边继续捡拾地上残留的、更小的煤渣,天越来越黑,火车道上的风就像张牙舞爪的妖怪,卷着黑色的煤灰撞击着铁轨,摔打着她单薄的小身影,她害怕,转过身眺望着身后另外一个小身影,那是黄多多,他不远不近地守候着她,陪伴着她。

    她假装不害怕的样子,顶着风吆喝:“俺不孤独,俺还有两个姐姐,有一天她们会回来的,俺说得是真话。”

    “俺知道,俺爹说过你们顾家三丫头的事情。”黄多多向她使劲点点头。

    她心里的憋屈再也克制不住了,泪水成串成串地在她脸上奔流,冲洗着她黏满煤灰的小脸,她扔下手里的竹篓子,抬头看着混沌的天空,哽咽质问:“俺娘说天上有老天爷,他掌管着天下事,俺想问问,俺的大姐和二姐在哪儿?让她们快点回家,三丫头害怕,害怕天黑,害怕爹下井不回家,害怕被别人欺负。”

    风扯着她的呼唤跑上了半空,被铿铿锵锵的车轮碾碎在铁轨上,她追着火车跑,追着火车嚎啕大哭。

    一年前她找到了二姐,二姐找到了大姐,姐妹三人在杨同庆的面馆相拥而涕。

    “三妹,你不要哭,不要怕,娘说她永远守候在你的身边。”

    “娘,娘在哪儿?二姐,你说什么,俺听不明白,你什么时候见过娘亲?”

    “三妹,娘在生气,俺去哄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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