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言至此,不必前-《刺客何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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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妈妈,师父也不肯告诉我他们的故事,我只知道妈妈是很厉害的剑客,师父讲,在他们的时代里,配接师叔祖一剑的人,只有我妈妈。我听人讲,人死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就想呀,我要变成这世上最厉害的剑客,我要成为剑主,这样妈妈就会看见我,她会特别的骄傲。”
“你说,星星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啊。”
“吱呀”声响,何春夏推门出来,张舟粥起身跟在后面。
“师父是特别好的人,我待会去和他说,等事情过去,你就把家里的大房子卖了换好多钱,搬过来和大家一起住。”她突然摸摸脑袋,“千万别得罪师娘,她要是生气,哇,想想都害怕。”
“嗯。”
......
金玉满红楼,只四楼东阁亮了灯火。
两人一桌。
红妈摊开账本,“几天不见人影,一来就叫姑娘伙计们都散了回家,今晚的席可定出去不少,这损失怎么算。”
方书笑笑,“去白府门上蹲了几天,发现个有趣的秘密。”红妈鄙夷干笑两声,也不开口问,只拨弄面前算盘,口里念念有词,“今日方老板阔气包场,酒水二十坛,记四十二两八钱,上等席十八桌,记...”
窗梢轻响,方书耳尖一动,如救命般急紧紧握住红妈的手,不让继续,“来了。”
“白老板,别来无恙啊。”
“哼。”
一个身影从窗外进来,身段优雅,寻位置坐了。
一位女子。
习瓷。
......
京城有三大酒楼,杜家的醉香楼算其中之一。高八丈八,宽六丈六,进楼假山流水,山高三丈三,上植小树,树结金桔,有异鸟居山中,鸣声清冽,山溪之间,美人抚琴,琴声鸟鸣交错,宛转悠扬。小溪为太液池引水过来,活水,蜿蜒交错,趣味横生,常携鱼虾小蟹路过,有好事客人,持钓竿赴宴,偶有得空,下杆钓鱼,将钓上鱼来称为中标,中了标,请到后厨去做了,图个吉利。
杜观山,齐白钰,狄涛三人已在雅阁中等候多时,姜凡在侧房候着,等着上菜。杜观山坐东位,有仆人来在耳边细语,杜观山气得拍桌,“什么玩意儿,在下面听曲,听个没完了。”
余丹凤携展五推门进来,“杜老板这声门外就听真切了,骂谁呢,这么大肝火。”杜观山不说话,黑着脸探探手,示意上菜。
姜凡端了盘子上去,盖碗菜,抖得盘子哐哐作响,余丹凤偏眼看他,“杜老板,这不是驸马府门口那人,当时怎么回事啊。”杜观山打个哈哈,“一个下人,患有癫疯症。”余丹凤不再理,换个话题,“刚才在楼下听曲,那弹琴的两姐妹不错,杜老板做个人情,送我府上去,价格随便开。”
杜观山沉默一阵,狄涛起身要骂,被齐白钰拦了,“小王爷轻薄平民女子,这话传出去有失王爷府上的威严。”
“平民女子?妓就是妓,自己生的下贱,怪人轻薄?”余丹凤冷笑几声,吩咐展五,“呵呵,叫上来,陪客。”狄涛要去拦,被展五溜出门,不一会领了两姐妹上来,俩人容貌极为相似,气质却大不相同,一位脖颈修长,眉尾微微翘起,眉间一粒美人痣,眼神极亮,一位颔首,睫毛长长垂下,鼻头小小。亮眼女子上前作揖,“小女子燕栀,这位是妹妹燕蝶。”
余丹凤凑近了,想探手去挑燕栀下巴,燕栀退步,余丹凤来了兴致,挑挑眉要伸手上去搂。一高大身影挡在两姐妹身前,手臂一抖,将余丹凤轻轻震开,杜观山开口,“今天是谈事,不是喝花酒,燕栀,带你妹妹领过赏钱,赶紧回家去吧。”
展五慢悠悠走到门口,关好门,倚在门栓上,冲两位姑娘吹了声口哨。
燕栀面色不变,牵住妹妹颤抖的手,规规矩矩对展五,余丹凤鞠了两躬,“我俩只是在这楼中弹琴,凭本事挣钱,官爷想要的东西,我俩没有,请往别处寻吧。”
余丹凤换副嘴脸,昂首挺胸,作君子状,“并非想轻薄与你,京都人士,应该都听过我余丹凤的名字。见两位姑娘面熟,道是有缘,两位姑娘容貌非凡,我亦是有情有义之人,今日赏面,陪两杯酒,这情我记下,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小福王情意深厚,可我俩不过寻常女子,无福受此大恩,恕难从命。”
余丹凤挑挑眉毛,不再开口。
展五接话,“要我说,差人送点银子到她俩家里去,王爷府的名号一亮,说养做小妾,父母之命,岂敢违逆?由不得这俩妮子不同意,到时还不是一起搂上你小王爷的大床,随意轻贱。”
“我燕家只剩我二人,我便是燕家之主,我不同意。”燕栀脸色冷了,领着妹妹直直上前,正视着展五双眼,不卑不亢,请了便要将他推到一边好拉门栓出门。
“啪!”
“啪!”
两个耳光重重抽在燕栀脸上,展五揉了揉手腕,燕栀皮肤细薄,两颊立刻起了两个红色的巴掌印,她嘴角淌血,眼泪差点疼出来,强撑着忍回去,燕蝶见了,落两行清泪,不吵不闹,去捧姐姐的脸颊。
“人生得贱,就别装清高,跟你展爷爷动手,先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齐白钰起身快了,拉到腿上的伤,痛不能前,又坐了下去,狄涛本想发作,瞥见杜观山已经鼓囊起的小臂。杜家有兵权,杜观山为人豪爽,处事圆滑,两派之争从不参与,只在其中打打圆场,若是展五得罪他,对局势有利。按住齐白钰的手,示意静观其变。
一个身影急速闪到展五面前,重重一个巴掌将展五抽开,竟是余丹凤。丹凤细眼长长眯起,“欺辱女人家,有失身份,也不体面,赏你一巴掌,记住了。”展五扭扭脖子,点点头,直勾勾地瞪着燕栀,燕栀不惧,眼神波澜不惊,含着泪默默对视。余丹凤拉开门栓请两位姑娘出门,燕栀才转了眼神,冲杜观山作个揖,攥紧妹妹的手走了。
余丹凤转身,对另三人开口,“我非好色之徒,下午在北镇抚司有点事情发生,找个借口想压压三位的气势,没想到闹这么一出,倒是丢人现眼了。”
打更声从窗外传来,一慢一快,连打三次。
落更,戌时已到。
窗外,烟花爆竹声四起。
杜观山回东位坐好,“开宴。”
正房,满桌珍馐无人动筷,侧室,姜凡肚中咕咕作响,他面前摆着数盘未上的菜,均用大碗盖好了保温,未盖严实,有香气透出来。他从内兜翻出两个发黄的硬馒头,坚硬如铁,难以咬动,就着香气吞咽下去。
余丹凤和展五入座,齐白钰将那玉印轻轻放在桌上,“王爷的东西。”特地在“王爷”两字加重了语气。余丹凤看也不看,开口,“两个多月前,我府上来了一个匠人献宝牡丹玉印,被发现是偷盗宫中至宝所刻,拒不认罪,小王爷我下手重了,不慎打死。这玉印当晚便失窃,怕是有心之人要借题发挥,大理寺左少卿齐白钰,北镇抚使狄涛,鼎力相助,寻回玉印,有功,官升半级,就此结案,挺好。”姜凡听此言,不知自己该愤怒,质疑,还是..他只好跌坐在地上,父亲断不会行此苟且之事,他看着腰间的剑,父亲断不会行此苟且之事!不急,不急,宴席散去,再找其对峙,不急...
“颠倒黑白,在这放屁呢!”狄涛开口,齐白钰黑着脸将狄涛拦下,“今日是谈张家的事,张家当如何?”
“张家的事,从始至终,都不过是江湖寻仇,谁让张楚杰得罪了断云剑主呢?”余丹凤和展五相视一笑,展五继续开口,“就竹林党这帮臭鱼烂虾,苏先生不开口,呵,凭这点蝼蚁般势力,也想去掰东宫这颗大树?”
齐白钰额角青筋暴起,“木断云,可是你们东宫的人。我亲耳听见他受展伟豪之命,杀了张家全家,今天下午还来杀张舟粥!东宫只手遮天,嚣张蛮横,手段狠辣,视人命如草芥,我,张舟粥即为人证。牡丹玉印,东宫和王爷府,巧取豪夺,贪婪无度,此乃物证。人证物证俱在,东宫势大,但上有皇室威严,下有公理法制,定能明察秋毫!至于你,小福王余丹凤,盗贡玉铸私印,有谋逆之嫌。”齐白钰一字一顿,“储君之位,此生,与你无关。”
余丹凤提提眉毛,“莫急,莫急,先赏烟花。”取几块点心在窗边站了,不紧不慢地将点心送入嘴里,细眼望向窗外。夜空中繁花若锦,好不热闹,唯有宫城上空一片静谧,余丹凤不回头,随口说话,“聊会。”
“一块玉,会成为谋逆之嫌,会是两派党争的工具,真是有趣。这世上的事大多如此,本来的样子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可以成为什么,可以被怎样去利用。”
“京城年轻一辈,我看得过眼的,都坐在这儿了,好声好气劝几句,几位手里握着的其他东西,东宫大抵知道,不以为然。忌惮的不过是这贡玉为证,齐家的名声作保,狄涛直属天子的职务之便,这三者若是缺一...”
杜观山打断余丹凤,也不接他话,对着齐白钰,狄涛二人开口,“依小王爷的架势,展伟豪已经出面,说是看烟花,怕是等信。”余丹凤点头,“宫城里的烟花第一拨若是紫色,按我说的结案。”杜观山继续,“借玉印案打压东宫和小福王,苏先生若无此意,不能成。先慢慢清算,张家的事,系木断云所为,此人不能活。小福王窃玉私用,随意杀人。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杀了别人的父亲,不该逍遥法外,不妥,当如何处置。”
“哎,注意言辞,窃玉者非我,我亦是无心之失,怎能作数。”
狄涛嗤鼻“皇亲国戚,拿不得,打不得,审不得。”瞪直了看余丹凤,“紫气东来,你也配?”余丹凤不理他。齐白钰先前义正言辞说了一大堆,却都是无用空谈,只能怔怔地望着窗外。无人再开口,都一齐望了窗外,等宫城的烟花。
戌时一刻。
金色花在夜空怒放。
“有趣。”余丹凤瞪大了眼,长舒一口气,“有趣。”
展五脸色微变,狄涛露了笑,“世上有天,有天子,小福王的名号,那个都占不上,占不上,就归人间,在人间,就归法管。”
“莫急,莫急。北镇抚司的大牢,欢迎您赏光。”
余丹凤起身欲走,站了一会,取过酒壶酒杯,斟满饮了。
“再见面时,是敌非友。”
领着展五出门去了。
姜凡默默跟在俩人身后,走过一会,余丹凤察觉到,回头看他一眼,没当回事,对展五说话,“想想高兴的事,你不该动手,杜观山这人不能得罪,不过主意倒是不错,明天取点财物,找到那俩姐妹家里去,把人给我掳过来,到时候我左拥右抱,大被同眠,想想都是美哉,美哉!”
姜凡听完这话,快步上前拦住二人,展五提鞭就要抽,余丹凤摆摆手,退几步拉开距离,“干什么的?”
“我父亲,那个死在你手下的玉匠,我想知道真相。”
余丹凤偏头想一阵,开口“你父亲,识货,一拿到玉,神色就变了,说这玉是宫里的,不该在我手里,要上报给宫里,怎么讲都不听,宫里不都是东宫的人吗,想上报给谁啊?没办法,叫人把他捆在柱子上,抽几棍子让他涨涨记性,没成想你爹不经打,打死了。”
夜色中,看不清姜凡脸色表情,他只是慢慢凑前了,拔剑。
“想动手?”展五哈哈大笑,“怎么说?小王爷屈尊亮亮剑,给他个痛快?”
“不,累了,回去休息。赶走,别杀人,随随便便把人家一家子打死了,像什么话。”余丹凤瞧一眼姜凡,径直往前走,“没想杀你父亲,意外,明天去王爷府,报我的名号,领一笔钱,这是给你的恩,记住了。”
两人渐渐近了,五尺,剑尖直直刺出。
余丹凤左脚踮起划个半圆,身形一抖,轻松扭开,继续向前。
姜凡要提剑再刺,手提到半空,鞭如长蛇绕上护手,展五发劲一紧,姜凡再握不住,剑被抽出,甩在一边,他迈步前冲伸手想要去够余丹凤的背影,脚腕被蛇鞭缠住,只能重重摔在地上。他挣扎着往前爬,展五慢悠悠地走过来,一脚蹬在他的背上,姜凡翻身,一口咬住展五的小腿,展五内穿棉裤,并不觉痛,冲姜凡脸上踢几脚,姜凡松口滚到一边,鼻子被踢破,脸上满是鲜血,他手脚并用往前快爬去追走远的余丹凤,“像条狗,哈哈。”展五并不急追,长鞭如蛇又附上姜凡脚腕,他一点一点将姜凡扯回自己跟前。
姜凡默默蓄势,忽得起身,出拳,被展五轻松握住,一扭,手腕脱臼,姜凡痛的躬身,伸腿去踢展五,展五不避,一脚踹在姜凡直立的右腿上,姜凡倒在地上,展五前走一步,两步,停,抬腿,重重踢在姜凡右腿,一脚,两脚,三脚...
“一条瘸腿狗,哈哈哈。”笑声渐远。
姜凡抬头,他满脸是血,疼得眼皮不住抽搐,他只能用左臂和左腿抠着地面,一寸一寸往前挪。人声近了,有人路过,他一个翻身滚到路边雪树下藏好,不想被人看见。
痛彻心扉。
........
驸马府,用过晚饭,张舟粥跪了给师父师娘敬茶,松白开口问,“你小子,会打雀牌不会?”
“呃呃呃..不会..”
“没意思。”松白瞥一眼王姑娘,王姑娘立刻摇摇头,“十四先生今晚肯定不回,算上娟儿也是三缺一。”
“没意思。”松白叹口气,起身回房,“都休息去吧。”
何春夏去挽莫青衫,“衫衫今晚和我住一起。”被轻轻推开,“我和娟儿住。”何春夏露了委屈,不由莫青衫挣扎,用力抱了她,“我俩以前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莫青衫由她抱了会,“嗯。”以前。
何春夏不能察觉,以为俩人关系如初,抱过以后高高兴兴地回房去了。
灯熄。
张舟粥睡不着,起了,来到院里,踱步一阵,掏出个小布包,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开,红绳铃铛,轻轻拈起,摇一摇,铃声清脆。一颗小石子打中他肩膀,回头无人,声音从屋顶传来,“这不是我的铃铛吗?”
张舟粥笑笑,“之前在扬州掉的,我收好了,给你送上去。”候了一会,声音才出现,“不了,过年,正好给你当个彩头。”张舟粥哦了一声,继续在院里踱步,却不知该想些什么,过了一阵,开口,“师姐你还在上面吗?”
“你上来吧。”
她长发简单束好,贴在背后,穿浅色布裙,脚蹬一双小皮靴,月光勾出她的细眉。师姐不再是高高兴兴地勾着嘴角,她看着天上的星星,安安静静。
张舟粥缩着手在何春夏身边坐了,他想一直这样坐着,时间,不要再前进了,可不过一会,他冷不丁开口,“师姐你穿这么少不冷吗?”何春夏白他一眼,从袖里翻出个小手炉塞进他手里。
两人再无话,只默默坐着看星星。
打更声起了,一慢两快,三更,子时。
何春夏突然指着天上,“那一颗星星刚刚冲我们眨眼,它好像很温柔,也许是你的妈妈。”
张舟粥眼里,所有的星星都一个样子,他顺着何春夏指的方向去看,分辨不出,他摇摇头,“分不出来啊。”何春夏把他拉的靠自己近些,贴在自己肩上,“用心看。”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千万颗流星划过天际。
如流火般在夜幕中。
流星雨落。
长恨低吟。
十四月中突然睁开醉眼,直直望向天空,眼白间雷光闪动。
京城悠悠醒来,无数人奔走出屋,在街面,院里齐齐抬头,观此盛景。
有两人窝在屋顶,倚在一起,静静看着。
渐渐,繁华落幕,夜空中稀烟缭绕交错,将缓缓散去。
倚着的两人分开。
“师姐,我突然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嗯。”
“四个字,我想,师姐你真的对我很温柔的,我就是,我就是真的很想对你说...”
“你说呗。”
“师姐,我...我...谢谢师姐。”
“嗯。”何春夏点点头,起身跃下屋顶,声音渐渐远了,“明天记得早起给师父师娘拜年。”
张舟粥笑笑,抬头看了天上。
妈妈,我遇到了一个女孩。
她一点都不像您,她有点怪怪的,有点..有点..其实她很好,对我很温柔。这世上,除了您,不会有人再对我这么好,这么温柔了。我记得您说,爱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事。
我想,很美好很美好的事发生了。
妈妈。
我想。
我爱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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