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命-《三丫头,顾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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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爷看着扬长而去的冥爷,咂咂嘴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翘起一只脚,攥着烟杆,把烟锅在靴子底上敲了敲,少顷,撩起长袍衣襟蹲在门洞子旁边的墙角根下,从斜襟口袋里掏出烟荷包,又装了一袋子烟,点了火,慢悠悠抽起来。

    巴爷的眼睛穿过烟雾,瞅着许家高高的大门洞子,看着冥爷忸怩在院子里的背影,他心里酸酸的,敏丫头就在院子里,他听到了丫头熟悉的脚步声穿梭在石基路上。丫头在城隍庙生活了几个月,老人对她的声音太熟悉了,走路轻盈,说话嘴角勾起一束笑,没有多少话,但,说起许家的人滔滔不绝,说到伤心处,泪水涟涟,说到高兴的事情,咯咯笑。

    丫头心里藏不住事儿,把任何人都当成主人,把自己当做丫鬟,想到这儿,巴爷心里一颤,前天除夕夜他悄悄来过许家,没有进门,他观察了许家大院的所有人,许家还有一位孙小姐,那个女孩不简单,行动诡异,说话虽带点生疏,却趾高气扬,处处压制别人,这种人巴爷见多了,绝非善类。他替丫头担忧,担心她会不会受欺负?唉,丫头离开许家或许是正确的。

    那天夜里,许连成被邱学秦和马掌柜的救了,藏在赵庄孟家粮店,没想到,邱学秦他们的行踪被人盯上了,那个人不是别人,是跟踪着巴爷和戚世军下山的梅三姑。梅三姑躲在孟家粮店后山墙外观察了半天,邱学秦把许连成交给孟老爷就走了。

    梅三姑不知孟家的底细,不敢擅自行动,第二天她原路返回八里庄,把许连成的情况告诉了巴爷,巴爷和闵文智连夜赶到赵庄,他们面见了孟老爷,孟正望。

    孟正望是一个中年汉子,岁数与顾庆坤差不多大,比巴爷小十几岁,闲谈碎语之间,巴爷知道眼前的男人就是小敏未来的公公,他很是吃惊,他不明白顾庆坤为什么匆匆把敏丫头送到孟家做养媳妇。

    巴爷小时候家境不好,有五个兄妹,一家七口逃荒要饭到了河北静海县,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先后饿死,只剩下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小妹,他们是外来户,家里没有半分耕田,生活真的很艰难,为了生存,父亲把一家四口卖给了当地大户人家做长工,从此以后,一家人的命运完全被主家握在手里。

    妹妹六岁的时候被主家卖了,卖给了邻村地主的儿子做养媳妇,年幼的妹妹在她婆家受尽磨难,每天天不亮就要推磨碾米,还要照顾婆家老少几十口吃喝拉撒,夏天跟着大人下地割麦子,秋天天不亮去掰玉米,妹妹没有麦子高,比玉米杆子胖不多少,不到十岁活活累死在麦田里,父亲卷了炕上唯一一张破席子跑到了地主家,把妹妹骨瘦如柴的身体用破席子裹了,扛到村口河沟旁埋了,那个镜头巴爷永远不能忘记,人命不如蝼蚁,他攥紧了拳头砸在妹妹坟头旁边的石头上……他离开了家,逃离了主家,参加了义和拳。

    孟正望告诉巴爷说,顾家三丫头是嫁给他九岁的儿子孟数,孟数七岁那年到碾房玩,被拉磨的驴咬去一根小指头,人跌倒后再也没有站起来,本想给儿子找个女佣,二太太说还不如给儿子找个童养媳,这个年月有姑娘的人家都想找个婆家。那天他去坊子碳矿区遇到了顾庆坤,二人聊起这件事,顾庆坤说到了自家的三丫头,就这样,二人一拍即合。

    想到这儿,巴爷狠狠嘬了两口烟杆嘴,吐出一口浓浓的烟,烟雾缭绕,遮住了他脸上的泪水。

    昨天夜里,巴爷和闵文智把许连成送回了蟠龙山,赵山楮不在山上,去了青州堵截鬼子运送武器的火车,还没有回来。

    罗一品问巴爷能不能跑一趟坊茨小镇?巴爷爽快答应,“好,没问题。”

    罗一品又说:“明天把俺祖母送到许连瑜身边,马上赶到杨同庆面馆,带回沃仟溪。王晓身负重伤藏在湾头村夏婆子家,至今昏迷不醒。”

    路上,巴爷满心欢喜,他想只要到了郭家庄就会见到敏丫头,没成想许家管家狗眼看人低,目空一切,让他心里着急,敏丫头就在眼前的院子里,却不能相见。

    在城隍庙时,敏丫头说许家管家嫌贫爱富,见了有钱有势的人前倨后恭,见落魄鹑衣百结之人冷眼相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而,许家舅老爷脾气暴躁,心眼善良,在他老人眼里没有贫贱之分,喜欢结交英雄好汉。想到许家舅老爷,巴爷站起了身,把烟锅在墙上磕了磕,抖了抖长衣上的灰尘,靠近门口台阶,抻着头往院里张望了几眼,今天下山之前,戚世军让老人带话给丫头,说他喜欢丫头,有一天他要去孟家找回丫头,带她远走高飞。想到戚世军对丫头一片痴情,巴爷摇摇头咂咂嘴角,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前天那个孩子听说丫头要嫁人哭得一塌糊涂,当天就要下山找丫头,幸亏有梅三姑在身边,否则一时半会收不了场。

    梅三姑说蟠龙山离着赵庄不远,在罗一品生孩子之后她留在山上,这也是姚訾顺的决定。留在蟠龙山这段日子她会经常下山去孟家看看丫头,她这句话让巴爷放心,也让戚世军脸上露出了笑模样。

    巴爷的大脚窜上了许家门口台阶,眼睛穿过深深的门洞子,瞄过许家前堂屋,堂屋门口外站着一个小脚女人,那不是许家的赵妈吗?巴爷在八里庄黛府见过赵妈。

    巴爷擎起握着烟杆的手,一个字没喊出口,身后传来了廖师傅闷声闷气的声音,“赶车师傅,您找谁呀?您想方便吗?俺们许家不让外人进门,请您多体谅俺这些下人,您往巷子西边走走,那儿有一条河沟,咱们男人随便找个旮旯就能方便一下。”廖师傅把手里铁锹和扫帚扛在肩上,仰起脸向巴爷笑了笑,“俺话糙理不糙,您听了也别生气。”

    巴爷搂起长袍,脚尖点地,身体旋转,顷刻间大脚稳稳落在台阶下,给廖师傅让出一条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碍您走路了……您好,俺耽误您一点时间,请问一下,许家是否有一个敏丫头?”

    廖师傅做事小心谨慎,他知道沙河街上鱼龙混杂,鬼子买通的汉奸无处不在,敏丫头的爹娘是煤矿上的抗日先进分子。眼前赶车的不仅身手敏捷,开口还能喊出了敏丫头名字,此人来路不明。

    巴爷往后又退了一步,双手抱拳,放缓口气:“俺想见见许家的赵妈,她在吗?”

    廖师傅把迈过门槛的脚收了回来,皱皱眉梢,上上下下打量着邋里邋遢的巴爷,看这个人岁数五六十岁的样子,五官清瘦,敦厚质朴,不像一个扒寡妇门子的恬不知耻之徒,他怎么会认识赵妈?他们二人认识多久了?什么时候认识的?是在八里庄黛府认识的吗?怎么没听赵妈说起过呀?

    廖师傅喜欢赵妈,在许家大院已经不是秘密,巴爷嘴里喊赵妈的名字,他霎那间打翻了醋瓶子,话里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您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八里庄认识的吗?”

    “是,是在八里庄认识的。”不知所云的巴爷诚实地点点头。

    “好,您等一下,俺把她给您喊出来,你们好好聊聊。”廖师傅手里拎着木桶,肩上扛着扫帚和铁锹,气哼哼冲进了许家院子,向前堂门口外面站着的赵妈不高不低念了一嗓子:“赵妈,您,您相好的来看您了,他在巷子里等您……”

    赵妈被廖师傅没轻没重的话打蒙了,她怒起了嘴巴,垂下胳膊甩了甩袄袖子,没有接廖师傅的话茬,埋怨道:“多大年龄了,满嘴胡说八道,瞅瞅你,浑身脏兮兮,湿淋淋的,第一次跟着老太太出门,还不把自个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大门口外面的巴爷也听到了廖师傅的话,顿时他傻了,嘴里叼着的烟杆“出溜”滑出了嘴巴,他迅速伸出手抓着烟杆,扭身往大车跟前窜了一步,他臊得涨红了脸,这是哪跟哪儿呀?

    堂屋里,冥爷摧眉折腰、掐着嗓子跟许老太太絮叨:“老太太,赶车师傅到了,他在巷子里侯着呢,您需要往车上拿什么,俺帮您送出去。”

    许老太太从座椅上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暖笼套在手腕上,看着从外面踏进来的赵妈说:“……赵妈,家里你暂时替俺照看着,俺尽量今天晚上赶回来,孟家明天来人,如果俺回不来,你与他舅老爷商量着……唉。”老太太说着把眼睛转向冥爷,“直管家,俺走了,家里您费一些心,看护好院子,尽量不要开门,有事与他舅老爷和赵妈多商量。”

    冥爷慌忙擎起莲花指在眼前晃晃,奴颜媚骨,“老太太,您放心,俺一定会尽心尽力看护许家院子,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刚才,刚才那个赶车师傅想进门上茅房,被俺呵斥了一顿……”

    “您做的对,直管家,您去门口盯着点。去吧,俺没有太多东西拿,也,也不必拿太多东西。”

    得到许老太太的表扬,冥爷心里美滋滋的,他扭着身子钻出了堂屋,一溜小跑蹿进了门洞子,他把身体靠在一扇门上,双手揣在袄袖里,一双小眼睛瞟着门口台阶下,腮帮子上的伤疤清清楚楚,渗着星星血丝子,呲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小牙叨叨咕咕:“哼,想进许家院子,有俺在,没门。”

    赵妈怀里抱着一床被子走出了穿堂屋,她碾着一双小脚靠近了大门洞子,斜视着摇头摆尾的冥爷,故意说:“直管家,您脸上的伤口露着了,围脖滑到肩头上了。”

    “喔,俺……一高兴,一高兴俺把这事忘了,俺不能让这个伤口冻着。”冥爷一边说着,一边把围脖重新缠到脸上,露出一双黄豆眼,嘴里嚼着骂人的话:“哪棵树后、墙角不能撒泡尿,还要进俺们许家院子,瞅瞅他那副穿戴,老远俺就闻到一股尿骚味,是不是撒裤裆里去了?”

    赵妈顺着冥爷眼神看过去,门口台阶下的马车旁边站着一个熟悉的男人,那个男人不是巴爷吗?他怎么变成了赶车师傅?

    巴爷看到赵妈微微弓弓腰,把烟杆重新叼进嘴里,右手握住马鞭,左手抱住右手,向赵妈作了一个揖。

    赵妈领悟了巴爷的意思,巴爷想见见敏丫头,她往前急走了一步,脚步停在门槛里面,把怀里被子往外一推,低声说:“赶车师傅,麻烦您了,您先帮俺把这被子放进车斗里,俺去,俺去再拿点老太太路上吃的东西。”

    巴爷也不说话,三步两步蹿上门口台阶,接过赵妈递过来的被子,转身走向马车,把被子拎在手里抖了抖,叠成两片,铺在车斗里,他的眼神盯着门洞子方向。

    俄顷,小敏怀里抱着一个包袱从院里跑了出来,她站在门洞子里面往马车方向探着小脑袋,一根长长的辫子荡在她的胸前。

    “敏丫头,跑什么?慢点,慢点。”从昨天晚上冥爷对小敏说话口气变了,变得亲切。

    小敏把身子转向冥爷,躬下腰,低声怯语:“冥爷,舅老爷找您。”

    “是吗?”冥爷嘴里两个字透着得意,舅老爷找他就是看得起他,他往门口佝偻佝偻脖子,瞥瞥马车旁边的巴爷,不放心地絮絮叨叨:“只是,俺走了这儿没人啦。”

    小敏学着冥爷的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冥爷,还有俺不是吗?俺替您看着大门,一只苍蝇也跑不进来。”

    “好,好,俺这就去见见舅老爷,不知他找俺有什么吩咐,唉,俺是一个忙人呀,许家大事小事都需要俺出面。”冥爷晃着窄窄的肩膀走进了院子。

    看到巴爷,小敏脚下生风,跳着脚跑到巴爷身边,深深弓腰,连声喊:“巴爷,巴爷……”

    巴爷伸出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小敏的头,小声问:“丫头,小丫头,你好吗?”

    小敏点点下巴颏,她想问问巴爷,您这几天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过来找俺呢?她想告诉巴爷,昨天她见到爹了,爹瘦了,黑了,老了,她没说,她怕被别人听见,身后许家院里有春儿和雪莲,那两个丫头不是省油的灯。

    “丫头,明儿俺们去沧州,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俺的小九儿留在八里庄沈家,你,你有时间去看看他。”巴爷怕他这趟去沧州生死难料,他把小九儿暂时寄养在八里庄沈老爷家,他知道沈家是做什么的,让鬼子知道要灭门的,沈老爷说会找个好人家收养小九儿。把自己唯一的骨肉交给外人巴爷舍不得,眼前的丫头不仅善良,还聪明,做事胆大心细,值得信赖,更值得托付。

    “俺知道,赵妈告诉俺了,俺会好好照顾小九儿,以后俺会把九儿带在身边……巴爷,丫头给您磕头拜个年……”小敏吸溜吸溜鼻子,忍住眼泪,她嘱咐自己不要哭,眼泪抑制不住滚到了腮帮子,挂在下巴颏上,她深深垂下头,提提裤腿准备跪下去。

    巴爷拉住了小敏的胳膊,伸出大手掌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从大车上拿下一包点心递到她的手里,“丫头,有你这句话,巴爷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丫头别哭,孟家条件不错,如果,如果巴爷活着回来,一定去看看俺的丫头。”

    小敏不想接巴爷递过来的点心,她怕巴爷没有吃饭,她本想去火房拿点吃的给巴爷,她又不敢,毕竟她是许家的下人。

    “丫头,别担心,巴爷有东西吃,这是孟家百货店买来的,给舅老爷,今天俺不进去见他了,以后有机会,俺再找他老人家喝酒。”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小轿车碾压着地上的残雪,“嘎吱嘎吱”驶进了许家巷子。

    巴爷锐利的大眼睛穿过轿车上的挡风玻璃,他看到了司机旁边坐着一位女子,女子一头卷发,一身黑色皮毛大衣。

    “丫头,你快回院子,俺把马车往前赶赶,给她让出一条路。”

    小敏抓起袄袖擦擦脸,眼睛穿过胳膊肘,她看清了车里坐着搔首弄姿的许洪黎,她把手里包袱放在车斗里,压低嗓音说:“巴爷,这包袱里有男人穿的衣服,是雪莲小姐从她院子里扔出来不要的,赵妈让俺拿出来给您,巴爷,那个车上坐着的女人是许家二小姐许洪黎,她在弥河码头做事,您小心她。”

    “好,巴爷知道了,你快回院子吧。”巴爷手里的马鞭在马头上抖了抖,马鼻子里喷出一口白气,发出一声嘶鸣,马蹄“嗒嗒”越过了许家门口,停在西边巷子头上。

    小轿车停在了马车后面,车门打开,从车里跳下一个司机,司机绕过车头,打开右侧车门。

    许洪黎双手揣在衣袖里,低着头钻下了小轿车,往前一步,绕到车头前方,她先瞄了一眼马车,然后从袄袖里抽出一只手撩起大衣衣摆,迈着猫步跨上了门口台阶,站在门洞子里向院子里拉着长音咆哮了一嗓子:“直管家去哪儿啦?丢下门不管了吗?不怕生人闯进许家大院吗?”

    “俺在,在,二小姐,您回来了。快,快请进。”冥爷慌里慌张从北长廊里蹿出来,他害怕许洪黎,以前怕,现在更怕,许洪黎从没有给过他笑模样,每次回家都像债主上门,一副趾高气扬、蛮横无理的样子。

    冥爷脸上缠着的围脖滑到了他的肩膀上,随着他趔趔趄趄的脚步游荡在他裤裆之间,他慌乱地抓起围脖缠在脖子上,低声下气:“二小姐,舅老爷喊俺有点事儿,俺还没进屋呢,听到了您的声音,俺不敢怠慢,连滚带爬跑过来听您差遣。”

    许洪黎斜愣了冥爷一眼,冥爷头上戴着丝绸做的棉帽子,棉帽子的护耳折在帽子顶上,鬓角两边露着一圈齐耳灰发,风一吹,头发向四周扎煞着,像没砍去缨子的青萝卜。

    许洪黎把鄙夷的眼神从冥爷脸上移开,?过堂屋屋檐,落在池塘里,池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阳光照在上面,银光潋滟。她看到一个女孩窜上了月亮桥,她血红的唇角抽动了一下,是昨天晚上她遇到的那个小丫头。

    她收回目光,白楞了一眼冥爷,厉声问:“直管家,孙小姐在屋里吗?你替俺去喊一声。”

    “是,是,孙小姐在西院,她让丫鬟收拾屋子呢?”冥爷嘴里喏喏着,折身往西院跑,尖着嗓子喊:“孙小姐,二小姐找您__”

    赵妈在穿堂屋给许老太太穿衣服,她们主仆二人听到了许洪黎的声音,互相看了看,蹙蹙眉梢,这个时候许洪黎来许家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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